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86章 半夏

關燈
餘樂樂不是不懂“言多必失”的道理。但她認為,在男朋友面前沒必要藏著掖著。袁彤跟她們又沒有競爭關系,她們幹嘛和袁彤耍滑頭呢?

餘樂樂揣著一兜糖果和巧克力,垂眸斂眉,顯得難為情。她的心理活動間接地表露在了臉上——畢竟大部分人在聊天時,都不會潛藏自己的眼神。只要細致入微地觀察,就能挖掘到蛛絲馬跡。

姜錦年立刻說:“一句話被傳來傳去,肯定會失真。我沒想瞞著袁彤。但他是李工的新任助理,他和李工的關系,就像我和你一樣。”

餘樂樂道:“袁彤剛進公司,跟著張經理做研究員。一個月前,袁彤調到了李工手底下……”

天空灰蒙蒙地發著亮,傾斜的雨絲澆透了窗沿。姜錦年望著窗外景象,更覺得暈暈沈沈。她懷孕早期的反應,就如同重度感冒。

她悶聲咳嗽,語重心長道:“嗯,我知道,我的意思是,袁彤要為自己考慮,也要為上級考慮。假如新三板項目的大事小事永遠都是我們負責,我和你只有兩個人,哪裏吃得消呢?我們掛了一個副職,做的比正主還多,擔著風險,申訴無門……眼看著項目就要收尾了,我是真的累了。”

她的勞累和疲憊,同事們都有目共睹。

桌上擺了一臺鏡子,高約半尺,鏡面幹凈無比,幾乎不染纖塵。姜錦年對著那個方向,似乎是在欣賞她本人的花容月貌,但其實,她僅僅註意到了眼底的淡淡紅血絲。

她聽見餘樂樂回答:“我中午就去問袁彤。”

姜錦年道:“拜托你了。”

餘樂樂頷首。

窗外陰雨綿綿,不見晴色。

到了中午,太陽稍許展露一點光亮。這種程度的晴朗,好比一座燈塔被蒙上一層玻璃罩子,霧氣彌漫時,四處仍是陰郁灰暗的。

距離公司不遠處的一家西餐廳裏,餘樂樂和袁彤臨窗而坐。沙沙落雨敲打著屋檐,他們能聽見車輪滾動濺起的水花聲。餘樂樂出神地望著那些川流不息的車輛,袁彤連叫了她兩聲,她才應道:“幫我點一杯咖啡,一塊藍莓芝士蛋糕。”

袁彤翻開菜單:“沒其它的了?”

他說:“你別跟你們姜經理學啊。”

餘樂樂困惑道:“學啥?”

袁彤撓一下後腦勺:“他們有人講,姜錦年節食上癮。每次聚會,她只喝葡萄酒。”

餘樂樂趁機道:“事多,沒食欲。我就這樣的。”

她早晨從地鐵站出來時,並非這一副表情和作態。那會兒她還和袁彤有說有笑。袁彤猜不準女人的詭異心思。他並攏雙手,拇指朝上交替繞圈,整張臉偏向另一側,面對著喧囂的外部世界。

恰好街頭走來兩位漂亮女生。十幾度的氣溫裏,她們穿著高跟鞋,超短裙,纖長雙腿裸露在外,肩頭掛著金鏈皮包,嬉笑推搡,嚷作一團,時不時露出一絲裙底風光。大部分男人都被她們吸引。她們還以矜持的態度,按緊了迎風飄蕩的裙擺。

袁彤也在觀察。

他談戀愛以後,學會了打理。頭發剪得好,五官不錯,著裝幹凈整潔,膚色也比較白。當他坐在椅子上,常常習慣性地略微把下巴往上擡,像是正襟危坐,自帶一種拒人千裏之外的氣質。總之,女孩子們可能會對他有些興趣。

那位年輕女生瞥見他,拋了個媚眼,嬌俏柔美,絲毫不顯輕浮。走得更近時,她又做了嘟嘴的親密姿勢,仿佛朝著他索吻。

她是男人心中最理想的艷遇對象之一。因為她不在乎袁彤對面還坐了個餘樂樂。

袁彤一口清酒卡在嗓子眼,憋紅了臉。他以餐巾紙捂面,視線追隨那位女生,持續幾秒,又不露痕跡地眺望起了遠方的高樓大廈。好像他一開始就只盯住了大廈。漂亮女生只是一朵過眼雲煙。

男人無法掩飾他們對美女的喜愛。這種永恒的興趣,往往會促發一種危險的信號,餘樂樂正被敵意困擾著,好氣哦,她心道:剛才那兩個女人,真像金融圈的野雞。下大雨的冷天裏,神經兮兮地犯嫌。

可是,當她們從窗邊走過,皮包上的標志,腕間的手表,脖子的項鏈都很醒目,也使得餘樂樂震驚又挫敗。餘樂樂在心裏念著:香奈兒,卡地亞,梵克雅寶。她說不清落差感從何而來,只能開口道:“半年度考評快開始了,李工跟你講過方案嗎?”

袁彤道:“新三板方案?”

餘樂樂搖頭道:“不是新三板哦。我陪著姜經理做新三板兩個月,哪一處的細節都曉得。”她打開一包白糖,倒入咖啡,扶著調羹不停地攪拌:“我們組的一個同事說,他想轉組,到你們李工的手下做股權。今年的A股行情不穩定,有人預測2018年要千股跌停,姜經理壓力非常大……”

袁彤已開始抿緊唇線,端著一副肅穆的架勢,問她:“姜經理推薦重倉的股票,一個接一個翻倍升值,她還有壓力嗎?”

“看不到未來希望啊,”餘樂樂苦著一張臉說,“姜錦年還好,她有基金經理的名頭。我就是個小助理,每天都做瑣碎的雜活。新三板的合同書,我改了好幾版,李工看都不看一眼。你說啊,我哪裏做得不對嗎?馬上半年度考評開始了,這幾個月我過得二五郎當。”

袁彤道:“二五郎當,啥意思?”

“南京話,”餘樂樂解釋,“就是笨吶,二百五。”

她的言辭,真假參半。

她還說:“媽媽叫我來北京體驗生活。我更適應南京的天氣,想家了,人離鄉賤。”

袁彤指明一點:“南京夏天四十多度吧?”

餘樂樂道:“北京也不涼快啊。”她咬唇,虎牙露出一丁點。

西餐廳內,賓客逐漸滿座。新來的客人們只能等候在門外,雨中撐傘,排成一條長隊。袁彤瞥了他們一眼,又將意大利面卷在叉子中,透露道:“李工沒有為難你。李工原本就不愛管事。他半路子行家出身,不屑於基礎的調查研究。”

餘樂樂嘟囔道:“他沒本事,手裏還掌權。”

她忘記姜錦年的叮囑,坐在男朋友的面前,直抒胸臆:“他占著組長的位置,正經事都不幹一件,早點退下來讓給姜經理算了。”換做任何一位同事和她聊天,餘樂樂都不會講出類似的話。但是很奇怪,她在親戚好友——譬如父親、母親、男朋友的面前,經常遺失了分寸和顧忌。

父母縱容又維護她。但是男朋友不一定。袁彤拿起餐巾紙,擦掉嘴邊的醬料,雲淡風輕道:“李工有他的任務。他忙他的,你忙你的,同事們互不幹擾。”

餘樂樂輕聲細語地呢喃:“臟活累活還不都是我和姜錦年在做?”

她一開始在裝腔作勢,這會兒真的冒出怨憤:“你,我,還有姜錦年,我們三人同一天進公司。我和你歲數一樣的,姜錦年比我們大三歲,她的經驗、能力、教育背景都比我們強……”

袁彤打斷道:“哪裏比我強?我並不笨,我不知道罷了。”

他或許是心急了,沒有表述清楚。他的確切意思是:那些投資的技術和竅門,他也不是學不會,他並不笨。他缺一位引導的老師,將一系列方法傳授給他。只要他知道了方法,融會貫通,一定比姜錦年更強。

金融行業,如此兇險。有人自學成才,有人被環境熏陶,有人受大師點撥,還有人抓住了最準確的時機——於是,市場上總有一批投資者,能在逆境和順境中乘風破浪。

這是袁彤未來的目標。

他要成為投資大師。

可惜,餘樂樂沒聽懂他的深意。她直截了當地問:“你嫉妒姜錦年的本事?姜錦年為公司帶來了百分之三百的利潤率,重新調整了團隊,引入新的績效考評模式,還做成了高效分工,扛起了新三板項目。她真強啊。有人說陶學義像她這個歲數時,都沒她這種能力。”

袁彤的餐刀和餐叉同時撞到了盤子。

“叮鈴”一聲脆響中,他疏忽地隨口一說:“這算什麽,她都自身難保了。”

自身難保?

餘樂樂猛然記起,某天乘坐電梯之前,她和姜錦年偶遇了柒禾金融的紀周行。當時紀周行還說了一句話:註意安全,姜小姐。

那天的餘樂樂腳步匆匆。她沒來得及看清紀周行的表情,她只記得他的挺拔背影,低緩的聲調,握成拳頭的左手,透著一種讓人不可忽視的警告性。

餘樂樂一瞬間臉色大變,腦子裏有什麽東西轟然爆炸,以往的信念不堪一擊地傾塌了。因為,她剛剛聽來的消息,竟然是袁彤告訴她的。這表明了什麽呢?袁彤也參與了那些事。但他沒有自責,沒有愧疚,只有一種理所應當的從容。

好像他在順應天命。

餘樂樂強作鎮定,笑道:“姜錦年幹不久了?她對我不好。”緊跟著,餘樂樂說起了反話:“她就像念書時候的摳門學霸,什麽東西都不願教我,硬逼著我加班加點幹活。徹底把我當丫鬟……我以前在券商做分析員,那都比不上現在辛苦。”

講完,她的氣血湧向五臟六腑,四肢變得冰冷又僵硬。而袁彤那廂已開始敞露心扉:“姜錦年得罪了張經理。李工和張經理是十年的老交情,他們改了什麽東西,推給姜錦年簽字,那天把文件遞給姜錦年簽字的人是我。她做不長了吧,你能行嗎?你跟主管申請,要不調來我們部門?”

袁彤一向寡言少語。

今天這頓午飯,他說了不少話。他的感情並未摻假,愛意真摯,關切十足,但他的男性吸引力大打折扣了。說白了,餘樂樂和他談戀愛,是想同他親熱,乃至上床。但他這些私底下的表現,還不如餘樂樂的歷任前男友。

餘樂樂勉強微笑:“好哦,我下午去找主管。”

她根本沒找主管。

她向姜錦年和盤托出。

姜錦年正在審察那只爛股。陶學義從沒告訴過她,被操縱的股票叫什麽名字。她也不知道張經理的股票倉位是什麽樣子。可是這都難不倒姜錦年,她利用多個分析軟件篩查了近幾個禮拜以來所有漲勢異常的股票,挨個排除,很快確定了爛股的名字。

真的很爛,她心想。

K線圖顯示,那只股票的價格正在攀升。

張經理不愧是職業行家。他具有一雙慧眼和一雙巧手,他巧妙地控制了升漲曲線,將曲線弄成了符合上漲行情的模樣,配合著那家公司的利好消息公告——全都是空穴來風的消息,成功吸引一部分投資者入場。他還買通了社交軟件上的一些大V。作為普通人的觀念誘導者,大V們含蓄地提到了這只股票,以行業背景入手,全方位分析,有條有理,叫人心服口服。

某個微信公眾號的置頂評論是:我哥哥在這家公司工作。我去過他們公司玩,氛圍好,員工都是名校生,實驗室有核心科技,他們的股票是我最關註的股票。我這種小菜鳥,只敢投資這種知根知底的公司。PS:本人窮屌絲一個,到今天賺了五萬,溜了溜了。

姜錦年確信:這個男人在撒謊。

公眾號的評論經過後臺篩選,最終呈現在讀者面前的,只有作者試圖讓他們知道的。

姜錦年快速瀏覽一連串的新聞,倒也不覺得抑郁或煩躁,她好像是因為看得太多而麻木了。她發現偶爾有幾個大V會說:“我推薦的股票,大家就看看,不是推薦你們去買,我單純地跟你們分享,把你們當做朋友,分享我的生活點滴。同理,你買股票虧錢了,我不負責。”後面跟著一個可愛的笑臉表情,最底下也有粉絲回覆一句:X哥是股市的暖男。

姜錦年拿出小號,評論道:“他是股市的神婆。”

隨後,她關掉了電腦。

餘樂樂問她:“姜經理,我們怎麽辦?”

姜錦年分析道:“李工今天不在公司,他出差了,至少下周一才能回來。陶學義去了恒元保險談業務,張經理約了客戶見面,你跟我先去一趟行政部,然後我去找李工的另一個助理。你別怕事情鬧大,更害怕的人是他們。他們的野心膨脹,操作的手法又很拙劣,我這邊出事之後,也許下一個遭殃的人是你。就像我和我的前上司。”

餘樂樂雙目圓睜,手足無措,慌忙又焦躁:“我辭職了去跳槽,很難再找到一份基金公司的工作。”

姜錦年立馬安撫她:“我進了去年的新財富榜單,今年差不多也能得獎。你要是相信我,我給你寫推薦信。我還認識一些基金公司的朋友,可以幫你內推。”

餘樂樂這才完全平覆了情緒。

下午三點,股市還沒收盤,姜錦年離開了辦公室。她擔心陶學義會提前回來,便決定快刀斬亂麻,帶著餘樂樂走向李工的領地。這一片區的同事們,她都十分熟悉。她和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打過交道,尤其是李工的另一位助理——毛淵。

毛淵和姜錦年同齡,身高也和她差不多。但是姜錦年愛穿七厘米或八厘米的高跟鞋,毛淵作為一個男人,總要扭著脖子,稍稍擡頭仰視她。

自從姜錦年改穿平底鞋,毛淵認為,他和姜錦年的溝通更順暢了。他積極主動地招呼道:“姜經理,你找李工嗎?李工和楊主任昨天一班飛機,出差去杭州了。你要問新三板的項目進展,我去給你泡一壺茶,我這裏有那個……茉莉、菊花、碧螺春。你喝哪一種?”

“不用了,謝謝。”姜錦年道。

她推開一間會議室房門:“過來談,外面全是攝像頭。”

毛淵隨她進屋。

他起初想當然地認為,姜錦年要和他商討項目。

他剛坐下不久,姜錦年直奔主題:“你跟隨李工的時間最久,張經理過來找李工的時候,你應該在場吧?連袁彤都知道的事,你不知道,那我就懷疑你在撒謊了。”

毛淵揣著明白裝糊塗:“姜經理,你和張經理意見不合嗎?”

姜錦年輕聲發笑。

她心道:兜圈子沒用,留情面也不行。

她側頭看過來,美目流盼:“那只爛股的代碼是4473,張經理已經動用了一個億去解套。他聯系券商分析師,買通了流量大V和股票觀察員,他和那位老板一起編造了利好消息,拉升股價,方便人家老板套現跑路。這就算了,他竟然還想扯上我,你們李經理真是心狠,我在他手下做新三板,好不容易弄出一點起色,沒有功勞也有苦勞,他還騙我簽合同。”

她接下來的話,嚇得毛淵屁股都要掉了:“我沒辦法,為了自保,我打算聯系銀監會和證監局。我工作這麽多年,還沒幹過實名舉報的事。”

毛淵忙道:“姜經理,你要這麽一沖動,咱們都得玩完了。全球的各行各業沒幾個是幹凈的,你不說,我不說,上面的人查不過來。”

姜錦年嘆一口氣:“你又沒被人冤枉,你當然不著急。我進公司兩個月,讓我背這麽大一口黑鍋,換成你,你願意?那你幫我背黑鍋啊,站著說話不腰疼。”

她轉眼望向了另一側——正對著李工的辦公室,忽然站也不是,坐也不是,整個人表現得焦躁不安。她問:“毛助理,你是不是跟我有仇?這件事的始末,還是袁彤透露給我的。他跟我一樣,剛進公司不久。我們這幫菜鳥,很害怕被你們這些老手耍得團團轉,別說獎金和薪水了,到時候,就連證券從業資格證都要搭進去。”

她細數自己的損失:“我的本科和研究生文憑,這些年來的一大堆資格證,到時候,全是廢紙。我跟你有多大仇,你要這樣害我?”

會議室裏,她緩慢無聲地踱步:“嚴重違規行為,還會讓我坐牢。青春和抱負都要消磨在監獄裏。你換個角度替我想想,有多絕望?毛助理,請回答我,我平常表現得像個軟柿子嗎?我今天就把話跟你講明白,我要是栽了,你們一個也別想跑。”

她背後出了一層冷汗。

可她笑說:“光腳的不怕穿鞋的,你們都得跟我一起死。”

毛淵啞然,臉皮緊繃。

他握了握掌心,道:“姜經理,您先坐下來,我們從頭開始慢慢地梳理思路。”他撇開了眼,不敢再看她。往常他很愛觀賞姜錦年——這種類型的美人最讓他中意。在他的審美中,姜錦年差不多是冰肌玉骨,貌若天仙。但他現在覺得,她儀態盡失,面目猙獰,像個地底下鉆出來討債的女鬼。

她竟然要去銀監會和證監局實名舉報。

這女人瘋了。

天還沒塌下來,她便要撞南墻。

毛淵奉勸道:“姜經理,事情沒你想得嚴重。要有那麽嚴重,咱們李工第一個跑。新三板項目的新公司被換成了一家小企業,沒事兒的。”

“沒事?”姜錦年嗤笑,“你當我第一天混市場?”

她估測道:“肯定是一家爛賬公司。它的賬面要是過得去,你們早拿來給我看了。”

毛淵的面色陰晴不定:“姜經理,你不能把事做絕了、想絕了。陶總很器重你、關照你,新三板項目的機會都落在你手上。你進咱們公司沒多久,陶總慧眼識珠,立馬提拔,給你升職,別人可都是沒有這個待遇。咱們公司裏,多少人羨慕你啊。”

姜錦年憤怒地接話:“那又怎樣?還不是為了讓我背黑鍋。你們不僅在A股市場攪渾水,連我接手的新三板都沒放過?”

毛淵認為,他的首要任務,便是澆滅姜錦年的怒火。他順著她的意思,說:“我們情有可原。張經理和陶總都來找過李工,詳細地講明白了原因。八千萬的基金賬戶不算啥,但那個客戶了不起啊。姜錦年,你想啊,我們做好這一筆單子,打通人脈,打進了圈子,幾個億的投資額度拿進來,泉安基金的排名往上漲……”

他一段話坦白利益,極有煽動性。

他不愧是李工的助理。

他也沒自亂陣腳,始終保持了理智。

姜錦年對他的一言一行都很滿意。她將手機往桌上一放,指著一個軟件說:“我們剛才的對話,都被我錄音了,毛助理。”她狀若無事地發送微信:“錄音文件被我發給了我老公。你現在,哪怕砸了我的手機,也來不及了。”

其實她還沒發。會議室網速很慢,文件包裹較大。

毛淵的臉色變成了慘白,白中泛青,黯淡燈光打在他臉上,幾乎和墓地裏的僵屍一樣。他的左臉頰生了幾顆痤瘡,膿包昨晚才被挑破,今早結了紫紅的痂。而他搓了一把臉,用力過猛,痂被弄破,血水濺了一手。

他嗓音嘶啞:“姜經理……”

姜錦年道:“你去打開李工的辦公室,再把我簽過字的文件拿給我。別跟我裝傻,我知道李工不管事,那些亂七八糟的文件,都是你在分門別類地整理,你辛苦了。”

毛淵仍是巋然不動。

他如一座雄偉的山川,佇立於長桌和椅子之間。

只差一點了,姜錦年心道。她將錄音文件轉為外放,調高音量,當做背景音樂,而後催促道:“你不給我的話,我第一個拿你開刀。陶學義和李工背後有人,你呢?”

她沒等來回音。

毛淵起身,走向李工辦公室。

合同只有一份原件——他們當時拿到這東西,只是用作不時之需,沒來得及派上用場。姜錦年翻閱一遍,暗嘆當時不小心,又強迫毛淵和她一起整理新三板的協議,從頭到尾審察了兩個小時。做完這些,她引用毛淵曾經的話:“你不說,我不說,上面的人查不過來。”她拍了拍毛淵的肩膀,起身離開了。

傍晚時分,她提交辭呈。

行政部還沒審批,她開始收拾東西。凡是有價值和紀念意義的,她都帶走了,餘樂樂見到她的架勢,更是十分害怕。餘樂樂之前在券商工作的那半年,並沒有遭遇過大風大浪,而一個人總要在經事之後才能成長。餘樂樂理性地分析了自身處境,她認為,前方只剩下一條路——於是,她也辭職了。

傍晚,暮色漸暗。

雨下了一整天,終於偃旗息鼓。烏雲似乎飄散了,天空仍是壓抑的漆黑,太陽和月亮沒了蹤影,孤零零掛著幾盞寡淡的星星。

流風帶著涼意,沿著街道,時急時緩地吹拂。姜錦年站在公司門口,等候傅承林。她好累,好想睡覺,像是剛剛打完了一場仗,沒有成敗和輸贏,只讓她消耗了體力,又長了一次記性。

五點四十,傅承林準時出現。他把車開到了大門的最近處,姜錦年跑過去,照例坐在副駕駛的位置。她一上車就往前趴著,柔軟的發絲遮擋了半張臉,露出一雙暗藏著情緒的漂亮眼睛。

傅承林問她:“今天辭職了麽?”

她說:“辭過了。”

回答完畢,她趴在車上睡了一覺。

當夜在家裏,晚餐比較豐盛。姜錦年的飲食都有專人料理。她不像平時那般挑三揀四,營養師讓她吃什麽,她基本上全都吃了。晚飯之後,她還若有所思道:“我又成了無業游民。從今天起,到孩子出生,我都要靠你養活,吃你的,喝你的。”

傅承林難得表揚她一次:“你應該有清醒的自我認知,你是……”

他正準備說:你是未來的一流投資經理。

然而姜錦年主動回答:“我是你的老婆姜小甜。”

傅承林將一沓報表放在桌上,摟住姜錦年的腰,不由自主地親近她:“原來是姜小甜。”他低下頭來吻她的唇:“你哪裏最甜?”他這樣熱切的深吻下,姜錦年根本講不出來話,隔了一會兒她才說:“在你面前我最甜。”

他一笑,倒也沒應聲。

他在家中的辦公桌很長,很寬,架在一張寬敞的椅子之前。他靜默地坐著,姜錦年不好意思打擾他,就隨便找了一本書來看。那書的內容比較無聊枯燥,姜錦年一目十行,快速掃完,到了晚上八點,她免不了心癢,好想打開手機去查看財經新聞、基金排名、重大公告等等。

只有參與交易市場,她才能得到歸屬感。

她躺倒在書房的單人床上。

傅承林出聲道:“這裏的床墊很硬,不適合你。你想睡覺,先回臥室,我待會兒就來,嗯?”他說完,姜錦年沒搭理他。他起身找到她,卻發現她並不是在休息,而是捧著一個手機,上癮般刷刷地瀏覽著最新的財經報道。被傅承林發現的那一瞬,姜錦年還打了個滾:“我想炒股。”

傅承林按住她,防止她滾得掉下來:“這幾個月,你安心養胎。”

姜錦年道:“你呢?”

傅承林理所當然道:“我賺錢養家。”

姜錦年抓起他的手,貼在自己的臉頰上:“那我是不是你家裏吃白飯的?”

她的皮膚柔滑而雪嫩,加之近期的飲食調理,更顯得玉潤珠光,讓人愛不釋手。傅承林反覆摸了幾把,低聲道:“我挺想讓你吃一輩子的白飯。”說完,又將她的手挪開,與她保持一段距離。姜錦年自然又不開心了,柔若無骨地像蛇妖一般纏上來,問他:“你為什麽躲著我呢?”

傅承林疏離而冷漠:“別鬧我,這幾天被你折騰得睡不好覺。”

姜錦年趴在他背上:“那怎麽辦呢?”

傅承林漫不經心:“我可以忍。”

姜錦年和他說悄悄話:“我能幫你那個……”她後面的話還沒發出音節,傅承林捂住了她的嘴。她眨巴眼睛望著他,顯得非常無辜和措手不及。而他聲音更低啞晦澀:“別亂來,你一說,我往那方面想,很久才能平靜。”他輕吻她的額頭,哄她:“乖,姜小甜。”

她支吾著“嗯”了一聲。

片刻後,她忽又想起什麽。跑出了書房,來到了更衣室,翻到她今天背過的包。她將裏面的兩份文件呈遞到了傅承林手裏,並說:“我跟你講一件事,你答應我,不要罵我蠢。”

她躊躇著,靜候他回應。

他反問道:“我罵過你蠢麽?”

當前這一刻,他不知為何回憶起大學時代,姜錦年獨自坐在花壇的座位上,一邊淒慘地哭泣,一邊哽咽著說:“因為我情商低我才那麽兇的,我害怕被人欺負。可他們還是來欺負我。”

他短暫地走了個神,只聽姜錦年忿忿不平道:“當年你仗著自己智商高,做題快,競賽水平強,你經常和梁樅說我進步空間大,又和我說,梁樅應該鍛煉邏輯思辨能力。你總是這樣。”

傅承林詭辯道:“我沒有嫌你笨。我對你寄予厚望,盼著你成長。”

姜錦年道:“不要用那種比我大了二十歲的語氣和我說話,你只比我大了八個月而已。我出生的時候,你也睡在嬰兒床裏。”

傅承林似笑非笑看著她:“你這話說得挺聰明。”他打開手中的文件,逐條地仔細審視——他好認真啊,值得學習!姜錦年心道。

在他開口之前,姜錦年連忙把最近發生的事情一股腦講出來了。她生怕自己講慢一些,就會被他嘲弄或奚落。他平靜如常地聽完她的敘述,又問了幾個問題,倒是真的冷笑一聲。他手上只有那張文件的原稿,差一點捏皺了紙張,好在他及時把東西放下來,握著扶手,提醒道:“你今天辭職,陶學義不在公司。過幾天他一定會聯系你,我教你怎麽回答他。”

姜錦年順從地點頭。

她說:“我在想,工作上接觸的那些人裏,是不是只有你不會故意害我?”

“不完全是故意害你,”傅承林替她開解道,“利益相關,有人傾向於自保,犧牲別人。”

他見她打了哈欠,摸摸她的頭發,道:“回去睡覺吧。”她往他懷裏一趴,蹭了兩下,這才要走,而她脫身之前,又聽他提起:“後天我母親出獄,我得去接她。朝陽區準備了一套房子,她不願意住在我這兒……”停頓少頃,他說:“她想見你。”

姜錦年決定要和傅承林一起接他母親出獄。

或許是因為,進監獄不光彩,出監獄也不光彩,那天傅承林比平時更低調。他換了一輛標致普通的車,只帶了助理和姜錦年,拎著一些東西,在監獄門口等了一會兒。

仲春時節,花朵開得繁盛,一路上的櫻花樹紛飛迷離,而城郊那邊的監獄卻荒涼又淒清,高墻大院圍成的世界像個謎團,裏面是何種面貌?姜錦年連一丁點都瞧不見。她只能想象著電影《肖申克的救贖》裏的場景,填補著她的視力無法觸及的地方。

她問傅承林:“你媽媽是什麽樣的人?”她小聲:“脾氣好嗎?”

他肯定道:“好。”

僅此而已。

姜錦年也不確定他是在敷衍呢,還是言簡意賅地說出了真相。她為了緩解忐忑之情,在手機上查看了一下今天股市的開盤情況,忽然,傅承林的助理在她背後輕輕地咳嗽,使她警醒地擡起頭——那是她第一次和傅承林的母親打照面。

周圍一剎那間,徹底安靜了。風仍在飄蕩,顯得寂冷,而傅承林的母親仿佛一位探親遠歸的老人,鬢發花白,皺紋突兀,雙目向外凸出,眼球底部泛黃……姜錦年驀地想起傅承林的繼母——繼母和母親的對比之強烈,讓姜錦年百感交集。

姜錦年無話可說。

她打了個招呼:“婆婆好。”

那位婆婆點頭,笑了笑,朝她緩步走近。

這時姜錦年又覺得,傅承林的母親很有風姿和儀態。姜錦年心跳飛快,傅承林握住她的手,簡短地介紹了她的身份——我的妻子,他這樣說。

姜錦年幻想中的母子抱頭痛哭,涕淚橫流的景象並未出現。而且,傅承林和他的母親明顯有些生疏,兩人始終是我問你答,從未聊起一句敏感話題——譬如,你在監獄裏過得如何?你的公司經營狀態如何?等等,都沒有。

她的婆婆上車了,坐在後座。

助理原本要和婆婆並排,姜錦年卻把助理引到了前面。而傅承林已經步入駕駛位,來不及了,姜錦年只好挨著她的婆婆坐下,這比小時候老師家訪還令她不自在。不是因為她不想和婆婆相處,而是因為,她不知道說什麽。傅承林那種八面玲瓏的交際型人才,在他母親這兒都如此內斂拘謹,更何況是姜錦年呢?姜錦年祖傳的陌生人恐懼癥和社交障礙都隱約有了覆蘇的跡象。

汽車啟動了,天氣尚好。

婆婆把窗戶搖下一條縫,盯著外面,說:“今天不下雨了。”隨後她把窗戶關上,問姜錦年:“你和承林認識九年了?”

姜錦年道:“是的,我和他是大學同學。”

婆婆溫和地笑了:“好,同學有共同話題。”

“我聽說,您喜歡吃甜食,”姜錦年打開一個包裝盒,隔著透明的罩子,展示精致的奶油蛋糕,“我給您烤了一個,草莓甜橙夾心的蛋糕……”

婆婆說:“謝謝,看著就很好吃的。”

姜錦年雙眼一亮。她提議道:“我可以經常做餅幹和蛋糕,我還喜歡烤披薩餅。”

婆婆竟然十分清楚:“你也喜歡游泳、滑雪、彈鋼琴、下圍棋、打網球、寫毛筆字……這些是承林告訴我的。”她說:“你們有空多出去旅游,放松放松。”她看起來比那位繼母老了二十歲。可是姜錦年更願意同她相處。

這一路上,姜錦年發現,婆婆的話不多,點到即止,但她很關心姜錦年。雖然她白發蒼蒼,但是骨相極好,年輕時,想必是風姿綽約的美人。

依照婆婆的意思,今天不用去飯店,也不用操辦什麽儀式。她惦念著朝陽區的一套房子——房產權在傅承林手中,之前屬於傅承林的父親。但被傅承林從他爸手裏買下來了,重新裝修了一遍。他領著助理、姜錦年、還有他母親,共計四人乘坐電梯,走向房間門口。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